夜里十一點(diǎn)，熱鬧都熄了?；\罩著這座城市的穹頂，像一顆未拋光的藍(lán)寶石，幾粒星子灰塵般稀拉點(diǎn)綴。夜色這么濃郁，路燈的微光趕不走，五月的晚風(fēng)吹不散。初夏的空氣里充盈野丁香、茉莉和梔子的復(fù)合香味，讓鼻子都跟著發(fā)癢。

她揉揉鼻子，不知道是哪種花讓她過敏。抬起頭望望剛剛翻過來的圍墻，突起的一塊磚角扯破了她的新裙子。這片人造的小花畦是惺惺作態(tài)的城里人自作聰明的最好表現(xiàn)，以為把五顏六色聚在一起就能得到一個春天。

四周是蓊郁的植被，擋住了她的部分視線。在黑暗里摸了好一陣，找到那頂寬沿警帽戴好。這頂帽子是朋友（朋友的朋友們都叫他黑仔，不知你是否聽過他的大名）從別處借來的，但他并沒有指出歸還的期限，只是告誡她千萬別把它丟在任何一個地方，否則被誰看見都是一件麻煩事兒。

她拍拍屁股，抖下一片片半濕的泥土。她抬抬腿——被絲襪緊繃的腿，像被一張網(wǎng)裹緊的木頭棍子。高跟鞋扭著她的腳踝，把她的身子搖搖晃晃地支起來，像沒有線提拉著的木偶。她覺得女人真是又精致又不嫌麻煩的可愛動物。

她的身影在路燈的光里一閃而過，昏黃的光辨出她的模樣。寬沿警帽前的警徽上夾了一小撮泥土，紫色長發(fā)垂下，圓滾滾的肩膀把窄小的制服撐得鼓鼓囊囊。扛一口麻色大袋子，里面似乎裝著顆渾圓的皮球。挺翹的臀部扭來扭去，她自己都覺得害臊。

在嘗試著挪動數(shù)米后，她望著夜色盡頭那棟怪物的犄角般聳立的住宅樓，放棄了。騰出一只手勾起兩根鞋帶子，赤著腳在卵石小道上奔走，像一頭嗅著獵物的氣味尋跡的小獵犬。

鉆進(jìn)樓房里，走安全通道上了5樓，在其中一間防盜門前停留，拿出無所不能的黑仔交給他的特制鑰匙，往鎖眼里扭一下就聽到——“咔”，門開了。屋子里有淡淡的香味，像剛煮過熱牛奶，吐司機(jī)叮過一片麥香面包，有人拆開過一包芝士味薯片。

她感覺鼻子不癢，反倒有些酸。

如果沒有記錯，進(jìn)門后，右手邊沿墻根擺放著一架鞋柜，往前是一道狹長的走廊。進(jìn)入客廳，一列沙發(fā)安靜地面對電視墻躺下。三級石梯把通向臥室的過道抬升了一些，從前她總是在這里摔跟頭，只要她哭，就會有一雙大手從身后穿過他的腋下，托著胸口把她抱起來。

她很想去陽臺上，和月亮打聲招呼，就跟幾年前一樣，但今夜，那枚小巧可愛的圓鏡子并沒有露面的打算。

得干正事！她放下口袋，圓球滴溜溜地滾出來，緊接著，她從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把小零件，泰然有序地在黑暗里進(jìn)行著她的工作。這可不算什么挑戰(zhàn)——在過去無數(shù)次訓(xùn)練里，她做過比這難度更高、更驚心動魄的事情。如果有機(jī)會，挑一個合適的黃昏，在夢見酒吧給她點(diǎn)一杯摻了櫻桃酒的奶茶，她倒是很樂意把故事講給你聽。

“滴答！”

“滴答！”

“滴答！”

水龍頭擰緊了，墻上的掛鐘是個啞巴。有節(jié)奏的滴答聲源自何處？正是她手里的小玩具。

一滴汗水從鼻尖滑下，但不是因?yàn)闊帷Ｌ鹗滞?，夜光表上顯示當(dāng)前的時間：23:55，很好！5分鐘后，一份“大驚喜”將會扯碎這屋子里所有人的夢，他們會驚醒，像失了火一般翻下床，來不及找眼鏡和拖鞋，一聲驚呼卡在喉嚨里，五官會出演一場史上最佳驚悚??！

小碼的絲襪勒得她屁股疼。她想是時候離開了。

一間臥室的門不逢時地開了，吱呀一聲帶出一縷白光。她慌得在逃跑過程中打倒了門口立雨傘的匣子，不遠(yuǎn)處立時傳來一聲警覺的驚呼：“誰？”

接著燈開了。站在臥室門外的男子瞇著眼睛，望向那扇來不及關(guān)攏的鐵門，一頂亮紫色假發(fā)被主人丟下。

他的心砰砰跳，蚊子一樣細(xì)小的“滴答滴答”經(jīng)由他的耳朵放大，投射在他的腦神經(jīng)中。

男子正是柯澤。

父母的臥室里窸窣響動，隔著一扇門，他不知是父親還是母親聽到了動靜，一面嘟噥一面開燈。

“別出來！”柯澤聲音很大，他不想因?yàn)槔先藳]聽清而重復(fù)第二遍。

這聲警告到了老兩口的耳朵里變了味兒，無異于拉響了防空警報。遭了火？還是進(jìn)了賊？緊張、窘迫、十萬火急的信號在他們面面相覷時一并傳達(dá)，隨即慌不擇路地沖開房門，去拯救他們的兒子。

23:59，“滴答”聲變得密集。

柯澤兩只眼睛都盯緊了那顆黑糊糊的圓球，球體上粘著一塊兩寸大小的電子元件，一粒綠豆般大的信號燈，交替閃爍著紅綠兩色光。

來不及了！一陣急促的刺耳之聲抵達(dá)頻率的頂峰，宛如一群飛蚊齊齊扇動翅膀，火山噴發(fā)也不見得這樣令人心亂如麻。

墻上的掛鐘，時分秒針在分別十二小時后再次重逢——零點(diǎn)已至。

柯澤皮膚下的血液換成了冰冷刺骨的暗河，他的整顆心都沉了進(jìn)去。圓球在“滴”的一聲輕響后，如同有人鳴槍，砰地一聲，一時間繽紛的彩帶、多色的煙塵和新鮮的花瓣一齊在半空中起舞。黑球從中間破開，像被砸開的西瓜，中間有一張窄小的托盤，擺放著一只精致的手表。

一首熟悉的生日快樂歌唱了一遍又一遍，柯澤驚愕的臉上仍未回過血色。他喉頭動動，拿起那只鍍銀色的石英表，表帶上綁著一條繩子，繩子帶出一張卡片，寫著：

老兄，生日快樂。

你的朋友，菲璐。

柯澤皺起眉頭，歪歪扭扭的“菲璐”二字下，用括號寫了一行小字，像多余的注釋：別猜是阿布，他才不可能送你禮物。

他盯著手表，覺得不可思議，這不正是前些日子從方笠手腕上消失的那款嗎！中年大叔一到辦公室就失魂落魄地重復(fù)著：我從擁擠的地鐵里一出來，手表就不見了！

他想笑，但氣氛還沒到。父母的思緒，一半還在夢里，一半還在音樂聲里，比他還不知所措。于是他走到客廳去，舒展腰肢，眉目間流淌起溫情和愜意，仰躺在落滿彩帶和花瓣的沙發(fā)上，抖起一片絢爛的煙塵。

全文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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